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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屬書籍: 掃鼠嶺

1

「丁零零……」

咖啡館門框上的銅鈴清脆的一響,讓正在看書的劉思緲抬起頭來,往門口處看了一眼,見進來的不是郭小芬,而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子,便又重新低下頭去讀那本詹姆斯·艾爾羅伊的《無際荒原》,但視線卻無法再集中到紙面上的文字里。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合上書,將目光投射到明亮的落地窗外:深秋的一排梧桐樹,殘存的樹葉蜷縮成了一個個黑黃交駁的小球,在夜幕初降的黑暗中彷彿一簇簇行將熄滅的火苗,樓下的人行道上,幾對穿紅著綠的情侶正挽著手慢慢走過,當他們穿過商家用投射光燈打在地上的光斑廣告時,會有一瞬間顯得那麼鮮艷,但旋即又像被夜色吞沒了一樣消卻了身影……

在那麼多經驗豐富的警員沒日沒夜地工作了那麼久並付出了那麼巨大的心血之後,整個掃鼠嶺案件的偵訊工作像骨折一樣中斷了。一切證據都表明,此前嫌疑最大的周立平擁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依法應當給予開釋。儘管還有些警員心有不甘,帶著某種發泄的情緒想找個理由再關他一陣子,但找什麼理由卻讓他們頭疼:把張春陽的屍體搬進冰櫃涉嫌侮辱屍體罪?跟李志勇打架觸犯了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算了吧,算了吧,還是別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辦理解除羈押手續的全過程,周立平都表現得非常配合和平靜,正如一個無辜者早就對自己終有一日的洗白做好了心理準備。當然,他也很場面地說了幾句感謝政府的話,然後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門。按照相關法規,特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就算解除嫌疑也要監視居住一段時間。據負責這一工作的刑警報告,周立平直接回到家中,沒有再出屋,晚飯吃的是在樓下那家好鄰居便利店叫的外賣。

周立平獲釋,不代表掃鼠嶺上那四條人命可以不了了之,以杜建平為首的專案組受到了上級領導的嚴厲批評,雖然最終許瑞龍還是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希望大家總結教訓,轉移方向,改變思路,尋求破局。專案組的成員也一個個的挺直腰板表示不怕挫折,從頭再來,但是私下裡都未免感到氣沮。一場苦戰,本以為功成在即,誰知到頭來竟然攻錯了山頭,白忙活一場。現如今破案的「黃金期」已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掃鼠嶺之謎能否成功解開,恐怕只能看天意了……

這期間,泛起過一次小小的波瀾,但又很快風平浪靜。

就在專案組接受完上級領導的批評,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杜建平、楚天瑛和林鳳沖不約而同地發現,調了靜音的手機上顯示:蕾蓉給他們打過電話,杜建平想著可能是蕾蓉那邊從法醫的角度對案件有什麼新的發現,趕緊打過去,得到的消息是,屍檢表明:張春陽是被凍死的。

「什麼?」杜建平一愣,「凍死的?不是說他是馬上風猝死的嗎?」

「我調閱了張春陽此前在其他醫院就診的病歷,因為他的心臟確實有問題,所以有可能在案發當晚發生過性交猝死,只不過性交猝死不一定是真的死亡,也有可能是昏厥或休克導致的『假死』,表現為呼吸和心跳微弱到接近停止狀態,加之邢啟聖又不是心內科醫生,所以造成了誤判。」蕾蓉說,「我在屍檢時,在張春陽的屍體內部發現多種器官非特異性改變,比如顱內容物凍結和膨脹導致顱骨骨縫裂開、心外膜下點狀出血、肺充血、腎小血管上皮變性壞死並有血紅蛋白管型以及髂腰肌出血等,都說明死者是凍死的,特別是還發現了維斯聶夫斯基斑——」

「什麼斯基?」杜建平有些發懵,「你說慢一點兒。」

「維斯聶夫斯基斑。」蕾蓉解釋道,「就是胃黏膜下有瀰漫性斑點狀出血,沿血管排列,呈暗紅或深褐色,這種出血斑是凍死的典型徵象。」

「怎麼會是凍死的呢……」杜建平怎麼都想不明白。

「比較悲慘的是,我認為張春陽在被凍死之前有過一段清醒的時間。」蕾蓉說,「他的手指指端磨破了,與此相應的是,我在存放過他屍體的那個太平間冷櫃的內部上層提取到皮膚組織和血跡,證明張春陽曾經想掙扎著出去,可惜那個冷櫃一旦放入屍體後,底板感受到壓力,會自動上鎖,太平間的大門隔音效果又很好,所以估計他呼救和掙扎都沒有用,就那麼被活活凍死了。」

想到張春陽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發現自己被置身於陰冷的冰櫃里,宛如被活埋一般,恐懼、掙扎、嘶喊到最後的絕望,杜建平他們都不寒而慄……

杜建平突然想起了什麼:「蕾蓉,有沒有可能,是周立平在把張春陽的屍體搬進冰櫃時,發現他醒了,然後把他打昏?」

很明顯,他還是不甘心就這麼把周立平給放了。

「突發情況下的致昏方式,一般來說有兩種,一種是擊打迷走神經或神經中樞所在的部位,一種是用乙醚、氯仿等吸入性麻醉藥物。在屍檢中,我沒有在張春陽的體表發現任何擊打所致的外傷,至於使用吸入性麻醉藥物,前提是周立平必須預知或者猜測張春陽可能中途蘇醒,做了準備,但目前的調查表明,那天晚上,周立平是個中途介入此事的人,何況吸入性麻醉藥物並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得到的,所以從邏輯的角度,你的設想似乎不成立。」

因為杜建平開的是免提,所以楚天瑛在旁邊插了一句:「蕾主任,你在屍檢中,是否發現張春陽在那天晚上真的發生過猝死?」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再一次傳來了蕾蓉的聲音,她的回答很謹慎:「坦白地說,我在屍檢過程中沒有發現張春陽的冠狀動脈有新鮮的血栓形成,但由於他以前有過心臟病,所以心臟表面有較多纖維瘢痕,冠狀動脈及其分支也確實存在高度狹窄,加之他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亡多日,所以很難斷定案發當晚他昏厥或休克的原因是否因心源性疾病引起,加之性交過程中導致昏厥和休克的原因有很多,除了心源性疾病外,還有呼吸系統疾病、中樞神經系統疾病以及過敏性疾病等,我無法一一排查……」

「我明白了。」楚天瑛說。

掛斷電話之後,杜建平對楚天瑛說:「你懷疑當晚張春陽和邢啟聖做了個局騙陶灼夭?」

楚天瑛慢慢地點了點頭:「我是有這個想法,但是再一想,覺得即便如此,對掃鼠嶺案件也沒有什麼意義,尤其是周立平——蕾蓉說得對,種種跡象都表明,周立平僅僅是一個中途介入者,就算是他跟張春陽有什麼深仇大恨,在將張春陽放進冰櫃時發現他醒了,把他打暈再塞進冰櫃,也無法推翻他在掃鼠嶺案件的不在場證明,反而對這一不在場證明有了『加固』作用,更何況蕾蓉也說了,她沒有發現張春陽存在人為致昏的情況。」

杜建平嘆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不想放棄又不得不放棄的沮喪之情。

大約也就在給杜建平他們打完電話之後不久,蕾蓉去了一趟生物性檢材實驗室,回來的時候發現手機正在辦公桌上嗡嗡振動,來電顯示是呼延雲打過來的。

她接聽後,呼延雲的口吻有些急促:「姐,有個事兒,跟掃鼠嶺案件相關的,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兒啊?」蕾蓉有些好奇。

「我想拜託你在給張春陽做屍檢的時候注意一下,看看他真正的死亡原因,有沒有可能是被凍死的。」

蕾蓉不禁「啊」地叫了出來:「你……你是怎麼猜到他是被凍死的?」

電話那一端似乎早有準備:「我也是左思右想……既然他真的是被凍死的,那我現在就去一趟愛心醫院太平間,看看我的一個推理能不能得到驗證。」

「正好,唐小糖也在那邊做一些收尾工作,我讓她配合你一下——」蕾蓉的話還沒講完,呼延雲就已經掛上了電話。

蕾蓉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呼延雲的消息。快下班的時候,唐小糖回來了,蕾蓉問她遇到呼延雲沒有,唐小糖說遇到了,但呼延雲沒跟她講話,只是問了那兩個太平間的工作人員一些問題。

「他都問什麼?」

「我也沒怎麼聽。」唐小糖說,「反正後來他鑽到太平間旁邊那個裝有發電機的小屋子裡,半天沒出來……」

蕾蓉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呼延雲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當天晚上,市裡召開公檢法機關精準打擊金融犯罪工作動員會,蕾蓉也參加了,正好遇到了劉思緲和林鳳沖。會議間隙,他們坐在一起閑聊,提及馬笑中和郭小芬,說他倆應該在回來的路上了,然後蕾蓉隨口提了一下呼延雲的動向,劉思緲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究竟何在,倒是林鳳沖提供了一個情況,說呼延雲傍晚時給他打了個電話,落實了一件小事:「你們還記得嗎,童佑護育院的門衛老徐頭提供過一個線索,他說案發當晚十點半左右,看到邢啟聖離開了護育院。」

「怎麼不記得。」劉思緲說,「想起來就讓人起雞皮疙瘩,邢啟聖那個時候應該已經死在掃鼠嶺了吧。」

「對啊,但是令人感到古怪的是,那個保潔張阿姨也說過,當晚十點多,她上廁所的時候,看見院長辦公室門裡面亮著燈,屋裡有走動的聲音。」林鳳沖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老徐頭的話,還可以當他老眼昏花看錯了,張阿姨可是個靠譜的人,那麼,當晚十點多在院長辦公室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這是專案組一直沒有搞明白的事情,有人認為也許剛巧有個賊溜進去偷東西……」

「怎麼可能?」劉思緲搖了搖頭,「哪裡有賊三更半夜去偷東西還把燈打開的。」

「對啊,反正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林鳳沖說,「不過你們也知道,刑偵工作中難免會遇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事件,所以後來我們也就沒有再追究。傍晚的時候,呼延雲打電話問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都有點兒記不清了,他還挺不耐煩的,我問他,這個事兒你打聽那麼仔細做什麼?他來了一句『整個掃鼠嶺案件破獲的關鍵,就在這裡』!」

蕾蓉和劉思緲不約而同地面露驚色:「啊?難不成,這個案子他又能破了?」

「反正我聽他是那個意思。」林鳳沖說,「然後他跟我要了老徐頭和張阿姨的聯繫方式,說是要去找他們當面了解一下。」

劉思緲托著腮幫子想了片刻,忍不住跟蕾蓉說:「你那個弟弟,我也是服了,真不知道他到底長了個什麼腦子……」

蕾蓉看了她一眼。

「怎麼了?這樣看著我?」劉思緲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旁邊的林鳳沖不禁一笑。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高大魁梧的人在他們面前站定,嗓音洪亮地喊了一句:「劉處長,好久不見!」

劉思緲一看,是A省公安廳負責經偵工作的汪副廳長,站起身跟他握了握手:「早就聽說你要來了,沒想到在這裡碰上了——那件案子是不是到了收網階段了?」

「是,這次我過來,就是要跟部領導商議行動的起始時間,夯實行動的具體方案。」汪副廳長做了個瓮中捉鱉的手勢,「一個都跑不了!」

2

女服務員將盛著花草茶的茶壺和茶杯放在桌子上時,不小心將這些玻璃器皿碰到了一起,發出了怪好聽的「叮叮」聲,打斷了劉思緲的思路,然而當她捧起茶杯,望著漂浮在氤氳之上的一朵旋轉搖曳的玫瑰花瓣時,不禁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下午,她接到郭小芬的電話,說自己已經回來了,約她今晚七點在遠洋時代廣場二層的咖啡店見面,劉思緲正準備去給市中級人民法院送一份材料,算了算時間應該沒問題,便同意了。送完材料,天已經擦黑,她開車往東走,突然發現馬路對面的一家燒烤店裡搖搖晃晃走出個人來,喝得滿臉通紅醉醺醺的,掏出鑰匙打開了一輛黑色Jeep指南者的車門,就往駕駛位上爬。劉思緲趕緊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掉了個頭,一直衝到燒烤店門口,跳下車,一把拉開指南者的車門,對著裡面那個攥著手機,閉著眼睛,把腦袋靠在車座頭枕上的漢子低聲而嚴厲地說:「杜處——你給我下來!」

杜建平撐開沉重的眼皮看了她一眼,有點兒驚訝,又有點兒害臊:「思緲……咋了?」

「什麼咋了?!」劉思緲生氣地說,「再晚一步你就酒後駕車了,退休金你不想要了?!」

杜建平從駕駛位上慢慢地蹭了下來,巨大的頭顱耷拉著,半天沒有說話,劉思緲冷不丁看到他攥著的手機屏幕上,居然顯示的是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您找我?」

杜建平嘟嘟囔囔的,本來聲音就含混,加上燒烤店和旁邊幾家餐館門口,都有穿著各色制服的招待員此起彼伏地吆喝客人進店,導致劉思緲什麼都聽不清楚,她索性一指自己那輛凱美瑞:「您上我的車,我送您回家吧!有什麼事兒車上說。」

杜建平上了車,興許是酒勁上來的緣故,他把皮衣的領子豎起來,遮住不斷打嗝的嘴巴,巨大的身軀蜷縮在副駕上,再一次閉上了眼睛……劉思緲以為他睡著了,雖然心裡還在納悶他為什麼喝醉了要給自己打電話,但出於禮貌又不願意打擾他休息,只好發動了車子,在晚高峰的車流里穿梭。前面車輛尾燈的燈光和路燈的燈光交織著投射在車窗玻璃上,令夜幕中的樹木、樓宇、橋樑、公交車站以及在站台上候車的人們,也像喝醉了一樣,統統蒙了一層暈色。

「思緲,對不住啊。」杜建平睜開眼嘀咕了一句,又把眼睛閉上了。

劉思緲看了看他:「杜處,您到底怎麼了?」

「沒啥……」杜建平掖了掖衣服,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劉思緲把車開到路邊,緩緩地停下。

「杜處,您知道我這個人,從來不喜歡聽半截話,而且據我所知,您也從來不是個話說一半就沒有下文的人,您到底想說什麼,不妨直截了當地說。」劉思緲盯著杜建平說。

杜建平慢慢地把窩縮在副駕座位里的身子坐端正,低聲而緩慢地說:「思緲,其實有一段時間我對你意見很大,就是我的女兒去世之後,局裡的兄弟姐妹們都來看望過我,只有你從沒來過,連個問候的簡訊都沒有發過,這讓我非常心寒。真的,你看我就一個糙老爺們兒,可我也有心眼兒小的地方啊,那是我的女兒啊,我老婆死得早,就我一個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女兒啊,好端端地在外地上著大學,突然學校打來一個電話讓我認屍去,你肯定也聽說了,當時我拿著電話,一屁股就坐在咱們食堂的地上了,整個世界就不是我的了,好一陣子我連哭都哭不出來,那心要是疼到極點,整個人跟燒焦了一樣,想哭,乾號就是沒有眼淚。後來去認屍,鳳沖陪著我去的,等到了省里了解到整個事情經過,我才知道,那傻孩子是上了『釣魚』的當,為了幫一個患了『絕症』的同學治病,用自己的身份證借了校園貸,結果那同學跑了,她欠的貸款,利滾利一個天文數字,把她連同我們這個家全賣了都還不上,所以才尋了短見……」

說到這裡,杜建平用巨大的手掌咯吱咯吱地揉搓著眼眶,停了片刻繼續說道:「出事之後,好多老哥們兒都在背地裡埋怨我慫,覺得我一個刑偵處長,就應該把校園貸那幫幕後的惡棍和流氓全抓起來崩了,不怕告訴你,真有幾個特別血性的兄弟說了,只要我敢動手,他們跟著我一起干!他們哪裡知道,我早就合計清楚了,這個事兒我必須自己來,絕不能連累一個弟兄,我要不費一槍一彈,把『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陶秉、邢啟賢、崔文濤、翟慶這幾個王八蛋用最殘酷的刑罰剝皮抽筋!就在我準備動手的時候,許局突然找我談話,說上面正在對『愛心慈善基金會』涉嫌金融犯罪和刑事犯罪展開秘密調查,要把相關人等一網打盡,目前證據還不夠充分,還要再過一些時間才能收網,所以,雖然他理解我失去女兒的悲痛,但還是希望我能嚴守組織紀律,暫時忍耐,不要進行私人報復,以免打草驚蛇,破壞整個調查工作,導致犯罪分子漏網或脫逃。」

杜建平使勁咽了幾口唾沫,攤開了兩隻手:「我當時就跟許局說,我十八歲從警校畢業,到現在三十年了,從來都是組織的人,從來都聽領導的話,上級讓我幹啥我就幹啥,一個磕巴都不帶打的,可是現在讓我不給女兒報仇,這我真的做不到啊!當時我坐在局長辦公室,那淚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啊。我說許局,咱們當刑警的都知道,所有的案子都是『一等涼,一拖黃,一說改天算白忙』。杜鶯可是你看著長大的,她媽媽去世後,你怕她一個人在家不安全,除了上學,特批我值夜班都可以帶著她,開案情分析會的時候,咱們在會議室拍桌子瞪眼,你都不忘了給睡在沙發里的她搭個毛巾被。初中的時候她被校園流氓欺負,你安排倆刑警天天護送她上學——現如今你怎麼能眼睜睜就看著她這麼死了?許局那麼個死硬死硬的、擱一斤酵母也發不起來的人,一聽這話,也掉了眼淚,不停地說『老杜你要相信組織』……我一看就知道,不能再逼老頭子了,老頭子也有難處,我說那行,許局,我信你,但你要給我個准信兒,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那群王八蛋的下場?他伸了兩根手指頭,我說行,那我就等兩年,說完我辦了停薪留職的手續,就這麼回了家……」

劉思緲望著他,沉靜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痛楚。

「你可不知道我這兩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翻女兒的照片,抄女兒的日記,疊女兒的衣服,一遍遍回憶著她小時候的樣子,然後就哭得喘不上氣來,一邊哭一邊用拳頭哐哐哐地砸自己的心窩,我每天都這麼過,我得讓自己哭,不然活不下去,太痛苦了!我就像困在煤窯里永遠出不去的礦工,心裡被煤灰堵了個瓷實,哭出去了,心裡能清爽一會兒,第二天就會重新堵上,就得再哭……就哭成這樣,我都不忘了叮囑自己,作為一個警察要知法守法,可到了晚上,夢裡全都是怎麼把那幾個人渣挫骨揚灰!時間一天天過去,等得越長、越久,我越覺得這事兒肯定就這麼黃了,涼了,沒有人會再記得杜鶯的死,沒有人會再懲治那些害了她的人,就像這些年無數被校園貸逼死的年輕人一樣,埋了,忘了,拉倒,而那些吸血鬼們照樣逍遙法外,活得有滋有味兒的。然後我就特別恨我自己,我恨自己為什麼那麼聽話,為什麼那麼懦弱……」

起初,杜建平還不自覺地揉搓著眼眶和眼角,漸漸地就開始擦拭順著眼角不停流下的淚水,苦笑著說:「嗬,一說到這個我還是老樣子……前不久,市局因為警力不足,把我調了回來。掃鼠嶺的案子發生後,一開始不知道案件的背景,許局還指名道姓讓我當專案組組長,等到聽說有『愛心慈善基金會』的事兒,他就跟我商量,想換上你,可是又得知主要的犯罪嫌疑人可能跟香茗有關,怕你感情用事,老頭兒可就犯了難。這麼大的案子,專案組組長必須是咱倆這級別的,他就還是讓我先辦著,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只查周立平,別動基金會。我說行,反正我兩年都忍了,不在乎多忍幾天……那天在會議室,你說我是怕人家說我公報私仇,所以不敢查基金會,你說我膽小、懦弱、畏首畏尾、瞻前顧後,連女兒的死都不敢面對、不敢調查、不敢替她報仇,你問我到底還算不算一個父親。你知道我聽了,心裡有多難受嗎?但我沒吭聲、沒辯解,因為我知道,其實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

杜建平忍不住把臉偏轉了方向,大聲抽泣了起來,岩石一樣的臉龐被淚水洗去了稜角,鬢角的白髮和脖子上粗糙的褶皺,看上去都是那樣的蒼老而無助。

劉思緲從車窗前面的紙巾盒裡抽了兩張紙巾遞給他:「杜處,對不起……」

「不不不!」杜建平一邊接過紙巾在臉上胡嚕著,一邊使勁搖擺另一隻手,「思緲,直到今天下午,我才知道,我真的是誤會了你、冤枉了你……A省省廳的汪副廳長來了,部領導召集許局和他一起去開了個會,回來就向我傳達了上級指示,通過兩年來刑偵和經偵雙管齊下的細緻工作,相關證據已經搜集到位,可以對邢啟賢等犯罪分子提起訴訟。據可靠消息,明天早上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骨幹將在市殯儀館給邢啟聖搞一次遺體告別儀式,本市和A省兩地警方屆時將展開代號為『穿刺』的聯合行動,把那些犯罪分子一網打盡,一個都不會讓他們跑掉!我聽說了這個消息,激動得握著許局的手一個勁兒地說感謝領導感謝組織,旁邊的汪副廳長說『你還應該感謝一個人,她兩年來給省廳和部領導多次打報告,要求徹查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違法犯罪事實,後來部領導找她談話,給她交了個底兒,她立刻請求從刑事技術的角度對證據搜工作予以支持,得到了批准』,我問是誰,許局才告訴我,這個人就是你。他跟我說『你不知道,杜鶯的事兒一出來,思緲專門找我拍了桌子,她說絕不允許有任何一個同袍的家屬遭遇犯罪分子的傷害而善罷甘休——絕不允許』。」

劉思緲慢慢地將目光轉移到車窗外面,夜色已濃,道路右側的西郊珠寶城點亮了燈火,光與影在寒風中飄忽不定,猶如浮在海上的小島一般。珠寶城二層的高思和學而思等培訓機構剛剛下課,湧出來了好多孩子和家長,有個當爹的把穿著淺藍色風衣的女兒抱上裝有安全座椅的自行車后座,頂著風,推著車,艱難地從車前頭走了過去。

「謝謝你,思緲,非常非常感謝……」杜建平低聲說,「掃鼠嶺案件也許是我做刑警辦的最後一個案子,等『愛心慈善基金會』那些人被抓起來,我就準備向領導提出辭職了。我老了,也累了,許局長找我重新出山時,我心裡頭其實有個小九九,我想我在局長身邊晃悠,無形中也會給他一些壓力,提醒他不要忘記杜鶯的案子還沒辦呢。現如今,杜鶯也能瞑目了,我這身上就跟在冰箱里凍了三年終於見到太陽似的,化了,也泄沓了,一直綳著的那股勁兒沒有了……思緲,也許你會覺得,對於掃鼠嶺案件而言,我是個逃兵吧,如果你這麼想,我覺得也沒什麼錯,我對不起死在隧道風亭里的那幾個孩子,但是你知道嗎,其實,我的下半輩子也將像一個掉進隧道風亭里的人,就在井底那麼孤獨地坐著,寒冷、黑暗、絕望,直到自己被火化的那一天……」

說到這裡,杜建平猛地捂住了臉,十根手指頭幾乎摳進肉里,身體微微顫抖著,他用盡全部力氣才壓抑住了哭聲。

劉思緲看著他,彷彿看到了另一個頂著風、推著車,在黑夜裡艱難前行的父親,只是自行車的后座上,空空蕩蕩……

3

「在想什麼呢?」直到郭小芬在對面坐下,劉思緲才回過神來,她望著郭小芬,覺得她跟往日好像有些不一樣,雖然她的穿著得還是那麼可愛,笑容還是那麼嫵媚,但神情沒有了昔日作為一位新聞記者在工作重壓之下掩飾不住的緊張,明亮的雙眸放出的光芒也沒有了總在觀察和刺探什麼的尖銳,而是顯得泰然、溫柔,甚至還有一些嬌羞,在頭頂那盞七彩琉璃燈的照射下,她的面頰像喝醉了一樣微微泛紅……

劉思緲使勁看了她幾眼:「小郭,你是遇到什麼開心的事情了嗎?」

「就知道瞞不過你。」郭小芬咬著下嘴唇,微笑著從斜挎小方包里拿出了一張紅色的卡片遞給她,「那啥……我下午去領了個證。」

當看到金光燦燦的「結婚證」三個字時,劉思緲驚訝得瞪圓了眼睛,翻開,看到郭小芬和馬笑中的合影時,更是半天合不攏嘴巴,好一陣子,她才如夢初醒一般,綻開了郭小芬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而且充滿歡欣的笑容:「太好了,小郭,祝賀你和老馬,祝福你們!」

郭小芬不好意思地把兩隻手夾在腿彎彎里:「你瞧馬笑中那個德行樣兒,拍結婚照時,攝影師告訴他不要笑得那麼傻,他說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改正,被我狠狠掐了一把!」

「好啦,好啦,這回老馬算是修成正果了,不過,我看將來少不得被你修理——你可千萬別手下留情。」劉思緲笑著說,「對了,婚禮什麼時候辦?」

「這個,我們還沒商量好辦不辦呢……」郭小芬嘟起小嘴,「我其實不大想辦,可是老馬非說婚禮有振興民營經濟的作用,政府的號召不能不響應」。

「要辦!要辦!」劉思緲說,「別看一場婚禮辦下來,又累又折騰,但這可不是走形式、走過場,而是當著所有親友面兒做了一次『公證』,這對新郎是個約束,對新娘是個保護,老馬嘴上胡說八道,其實他可比你明白多了。」

「沒想到思緲你看得這麼透徹啊!」郭小芬笑著說,「那你自己呢?」

「我?」

「對啊,你、你打算什麼時候也像我和老馬一樣,找個人領這麼一張證件?」

劉思緲的神情不禁有些黯然,臉上雖然還掛著笑,但笑得很勉強:「我這輩子,恐怕是沒這個機會了……」

一時間,兩個朋友陷入了沉默,安靜的咖啡店裡,原本裊裊的韓語歌曲有些清晰,在鋼琴和黑管的伴奏下,吟唱著百無聊賴的寂寥。

「思緲,有些話我早就想說了。」郭小芬望著她說,「過去的事,過去的人,該忘記就忘記了吧,你還這麼年輕,應該給自己、給別人一些機會……有時候,我們為一個人等待、守候了很久很久,到頭來才發現,其實我們等待和守候的只是自己的那份孤獨:對於被等待的人而言,沒有意義;對於我們自己悄然流逝的青春,同樣沒有意義。」

劉思緲垂下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美麗而哀傷的眼睛,很久很久,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才慢慢地說:「我只是不想妥協。」

「誰又不是妥協呢。」郭小芬低聲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個一邊成長、一邊妥協的過程啊。」

「那麼,這個呢……」劉思緲伸出手,指尖指向了桌上那紙結婚證,「也是妥協?」

「也是。」郭小芬平靜地說。

也許是沒有想到她的回答是如此果斷和堅定,劉思緲一愣。

「你知道的,我心裡真正愛的那個人不是老馬,我也等了他很久,但他心裡真正愛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郭小芬望著劉思緲說,「掃鼠嶺上一把火,把咱們這些老朋友們重新聚在了一起,我才發現,原來這麼多年過去,我們都在改變,有的成熟了、有的滄桑了、有的憔悴了,還有像我這樣……說好聽叫清醒,說不好聽叫世故吧,我不再奢望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情,不再嚮往能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生活,我只想有個家、有個窩、有個愛自己的人,好好地、踏踏實實地、不被人打擾地過我們的小日子,這就夠了,足夠了……」

說到這裡,她的雙眼浮上了一層水光。

劉思緲端起茶壺,給她的茶杯續了一些水,然後將茶杯慢慢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郭小芬喝了幾口水,咳嗽了兩聲,又用力清了清嗓子,把跟馬笑中一起去省城尋找董玥的經過講述了一遍,然後給出了自己的結論:「通過這麼長時間的走訪和調查,我認為周立平是一個好人,一個正派的人,從十年前到現在,一直都是。至於為什麼他走上了這樣一條的道路,我只能說,就算他行走的方向只有他一個人,但真正逆行的人,不是他。」

劉思緲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對了,思緲,我要跟你說一句對不起。」郭小芬說,「你委託我寫的那篇調查報道,我可能無法完成了,一來,假如真的要辦婚禮,我最近可能要做很多準備,未必抽得出時間和精力;二來……當我自己改變了方向的時候,我沒有勇氣書寫一個繼續朝那個方向執著行走的人。」

「沒關係的。」劉思緲微笑著說,「對我而言,你已經完成了我託付的事。」

「啊?」郭小芬有點兒不明白。

「歸根結底,我只是想證明,香茗當年沒有看錯人。」

離開咖啡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她們剛剛走到電梯口,一個虎頭虎腦的三歲小男孩就撞在了劉思緲的身上,他的媽媽直跟劉思緲道歉,小男孩卻不管不顧地一邊大喊著「姐姐」,一邊衝到了早教中心門口,給一個拿著張大畫紙走出來的女孩子來了個熊抱,女孩子大笑著摟住弟弟喊他的外號:「臭破弟,你怎麼來啦?」她的鼻頭和臉蛋上掛著橙色和紅色的顏料,笑起來好像點亮了一盞小橘燈,又好看又可愛。

郭小芬突然想起,上一次到這裡來,她見過這姐弟倆。當時,那個「臭破弟」坐在早教中心的象鼻子滑梯上不敢下來,穿著粉色夾克的姐姐大聲鼓勵他要勇敢。

劉思緲卻注意到了小女孩手中那幅水彩畫,畫的是一座直挺挺的、好像煙囪似的高樓,三個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小朋友坐在樓頂,望著天空,但是當小女孩把剛剛完成的畫作拿給弟弟看完,接過來重新捏在手中時,畫紙倒了個個兒,三個小朋友的頭都朝下,而且那座高樓,很像是一口深深的、嵌入地底的隧道風亭……

「小郭,你還記得嗎,掃鼠嶺案件剛剛發生時,我急於破案,怕引爆公眾輿論危機,而你說不會,因為死掉的三個孩子都是出身社會底層的殘障兒,作為社交媒介主要用戶群的中產階級,對這樣一件與己無關的新聞,不會有持續關注的熱情,現在看來,你是正確的。」劉思緲低聲說,「市局新聞處那邊的輿情顯示,公眾對這一案件的關注度一路走低,現在已經降至冰點了。」

「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新年了,接著是春節,到那時,一片歡聲笑語,誰還會記得那幾個死掉的孩子……」郭小芬難過地說,「其實,不要說他們了,就連我,現在都回想不起那三個孩子叫什麼名字了,沒有人會再記得他們,沒有人會再記得他們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一瞬間,劉思緲的頭顱像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因為她發現,其實自己也記不大清那三個孩子的姓名了……坐著滾梯一直往下走的時候,她使勁地想啊想的,直到走下滾梯的時候,還是沒有想起來。

走出遠洋時代廣場,郭小芬叫了輛車。等車的時候,二樓的那家早教中心又放起了那首好聽的主題歌,有許多正在裡面參加合唱培訓的孩子大聲唱著:

小鳥說山頂的白雪悄悄化了,河流在叮咚唱著歌謠,奔跑的小鹿眼睛真漂亮。森林的花兒起得真早,春天的風兒暖得剛好,葉子在枝頭向太陽問聲好。

孩子們的聲音雖然不夠整齊,但是清脆而響亮。不知道為什麼,兩個人聽了一會兒,都有些出神。這時,郭小芬的手機響了,她叫的車到了,就停在不遠處的路邊,她一邊往台階下面跑,一邊跟劉思緲揮手再見:「回頭我給你發婚禮的電子請柬,你可一定要來啊!」劉思緲點著頭大聲答應著:「我一定去!」

望著車子遠去,劉思緲站在原地沒有動,她有些傷感,又有些惆悵,就在這一瞬間,她覺得掃鼠嶺案件已經結束了,雖然真相沒有破獲,雖然真兇沒有抓到,雖然一切一切看上去都沒有個結束的樣子,但是,沒有結束也是一種結束……

沒有結束也是一種結束。

松鼠說我家的松果味道最好,熊貓在樹下伸個懶腰,一看到竹子就走不動了。大象在河邊洗著澡澡,魚兒在水裡吹著泡泡,彩虹在天邊笑成小酒窩。

孩子們的歌聲充滿了快樂,他們歌唱著童話一般美好的世界,歌唱著衣食無憂的幸福童年,歌唱著無限憧憬的未來和明天。聽著聽著,劉思緲想起了不久前在微信上看到的一篇刷屏文章,標題好像是「找到幸福的唯一辦法,就是你不斷想像幸福的樣子」,雖然她一向很討厭這種雞湯文,但在這個深秋的夜晚,她望著商廈大堂的燈光將自己投射在地上的一泓長影,忽然覺得那篇文章所說的並非全無道理:幸福是忘記,是妥協,是與眾同行,是放聲合唱,是不斷想像幸福同時不去關心那些與己無關的事情,是該結束時果斷結束而不再計較結束本該是個什麼樣子……

她把手揣進亞麻色風衣的兜里,走下台階,一邊往回家的路上走,一邊跟著樓上飄來的童聲輕輕哼唱起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雙肩第一次感到如釋重負的輕鬆,就連腳步也隨著歌聲而變得輕盈:

太多太多的歡笑,太少太少的煩惱,好多好多夢想去實現,好多好多的夥伴,幸福有你的陪伴,讓我們一起把夢去實現。

走出了很遠很遠,在十字路口時,合唱的歌聲已經聽不見了,但她還在兀自哼著那首歌。不知道為什麼,哼著哼著,她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那三個孩子的名字:趙武、李穎、董心蘭。這一下,記憶就跟開了閘似的,她想起了他們被燒焦的小小屍體,想起了他們僅僅在照片上留下的模樣,想起了他們平時吃的泔水還有裝泔水的速食麵「餐盒」,甚至還想起了他們的年齡:十二歲,九歲,最小的一個是五歲。他們活著的時候,是不是有太多太多的歡笑、太少太少的煩惱,是不是應該也有好多好多的夢想去實現呢……

想著想著,綠燈亮了,她沒有動,一直這麼站著,直到紅燈亮起,不久,又是綠燈,又是紅燈,又是綠燈,又是紅燈……

來來往往走過十字路口的人們,好奇地望著那個一直站在紅綠燈下面沒有過馬路的姑娘,不知道她為什麼滿臉都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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